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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祭 下(1 / 2)

蒹葭_高h 作者:八爪南宫

蒹葭_高h 作者:八爪南宫

晋候府。

宋依颜的肚子已经有些明显了,她穿著略略宽大的衣衫,端坐在黄花木椅上,手指轻轻停在腹间,眼皮微垂,看著脚底从窗棂洒落进来的,金片一般的阳光。

她的脸色还算红润,却和从前那副嫋娜若仙的形态很不一样,仔细分辨,应该是更庄重端方,也更接近老态。宝蓝色罗裙绣著暗绿锦花儿,都是沈甸甸的颜色,从浑身上下蔓延开去,搭在褐色素纹的鞋面上,整个人仿佛沈静在空气里的一个佛像。

她的头发整齐梳在脑後,规规矩矩挽成一个暮气沈沈的圆髻,别无其他装饰。帘子半卷,已近秋色,露出外头天空中被浓云遮挡的秋阳,那秋阳一根一根从云端的缝隙落下稀落金丝,将白云染得仿佛裹著火焰的香灰。

宋依颜现在住的屋子大不如以前的豪奢,只是平凡的一座二进小院儿,抬脚两步就能从正屋走到院门口。院子里只摆了两只青瓷大水缸做装饰,水缸许久无人打理,上篇飘著旧春落下的一层灰积和柳絮,柳絮早就呈黄黑色,肮脏的飘在水上。一株桂花树杂枝乱展,挤在小院里更显得局促。

江采茗看了鼻酸,将手指插入母亲的发丝,缓缓的将她错乱的灰白色发丝理整齐,嗓子干干的轻柔呼唤,“娘……”

娘亲被莺儿作践了这麽久,许多丰润和美丽,就像流云一样早不知道散去了哪里。

******

江烨落衙回来,在宋依颜的小院门前踌躇了许久,终於还是推开门走了进来。

屋子里头比外面阴凉许多,这是晋候府最偏僻的一处院落,虽然有些破败失修,但是比起宋依颜前几日居住的马厩柴房好得多了。而这一切,都是看在宋依颜肚子的份儿上。

见到宋依颜,江烨并没有什麽特别的表情,眼波却有著淡淡的涟漪。

这个面带老态,发丝带著灰白,腰腹臃肿的女人,不久前还是他身边鹣鲽情深的妻子。经历过许多事之後他再看她,心底竟有著陌生的寒凉。

江烨还记得二十年前,旭阳院落里大柳树下,有著漫天落雪。而她在柳树下洒洒雪中折腰抛袖、盈盈一舞,曾惊豔了满院月光。

那大雪中的单薄身影让他惊叹倾慕,在回忆中,她融化了世间所有的温柔美好。来到京城之後,江烨见多了清歌妙舞,自然知道宋依颜的舞跳得大约只是尚可而已,然而,什麽也比不上年青时的美好记忆。

只是今日,往日的眷恋只剩一场烟水茫茫,两人之间,只剩下了比叹息还更冰冷的疏淡。

“身体如何。”江烨进门後并不坐下,似乎没有看到江采茗哀求的目光,只是靠在门边淡淡问道。

宋依颜略一点头,“侯爷,很好。”

现在,两人之间生疏嫌隙如此,再做什麽寒暄之事,只显得虚伪和违心。

如果不是因为身孕,江烨绝对不可能将宋依颜从马厩中放出来。本来休妻的文书都已经要下了,可是他自己也没想到,这种时候,宋依颜居然再次有孕。

宋依颜肚子里的,有可能是个儿子。这是个希望,江烨需要儿子,十分需要。

他头上的爵位是从老晋候手里过继过来的,老晋候没有子嗣,能把爵位传给他这样一个外姓的嗣子,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当初慕容尚河的大力活动,另一方面也是因为,当初皇上还太年轻,没把朝政拿稳,才让老晋候钻了空。

而如今,如果他没有亲生儿孙,这个爵位日後就会彻底被收回去。如今的皇帝,绝对不会再允许他仿照老晋候过继别人儿子的。

所以,江烨非但不能休妻,反倒要好好保护宋依颜这一胎。

府里的罗大夫给宋依颜诊了脉,微笑著禀告江烨,“恭喜侯爷,夫人的脉往来流利,如盘走珠,按之流利,圆滑如按滚珠,正是喜脉。”

其实也不用诊,单看宋依颜隆起的肚腹,再推算时间,宋依颜怀孕已经数月有余。

现在晋候府管家的是莺儿,江烨召来她,吩咐她好生照顾宋依颜这一胎。

莺儿来了。不但来了,还带著府里的所有厨娘、大夫以及宋依颜先前亲近的贴身奴婢,将他们统统交给了宋依颜。

宋依颜抬起暮沈沈的眼皮,冷冷的盯著莺儿,等闲人看到她的目光都会被冷的起一身鸡皮疙瘩,莺儿却笑嘻嘻的,半点儿害怕都没有。

“夫人真是好运气,”莺儿银铃似的声音咯咯轻笑,“夫人毒设巫蛊计、又害死侯爷的宝马赤豪,若是搁到妾身,哪里还敢死皮赖脸的活著碍人眼?啧啧……夫人的肚皮就是争气,这喜来的不偏不倚,赶趟儿的很,真巧真巧哟。”

江采茗冷冷的看著莺儿,“姨娘少在爹爹跟前儿皮里阳秋的挑唆,我娘亲的喜脉,是罗大夫诊出来的,万无一失!”

宋依颜既然还未下堂就依然是正室,江采茗也是嫡女,莺儿只是个姨娘,才懒得跟这母女俩打嘴仗,她只是转向江烨。

“侯爷恕罪,妾身不能照顾夫人这一胎。”

江烨面色一寒,冷声问莺儿,“你什麽意思?”

莺儿半点不恼,对著江烨浅腰一福,“夫人有喜,自然是咱们侯府的大喜事儿。奴家也盼著夫人能给侯爷添个胖小子,省的人家说咱们府中子嗣断绝……”瞟了一眼旁边阴影中静坐的宋依颜,莺儿抬高漆黑眉角,声音陡然拔高,似利剑一般穿透凉水般的空气,“但是侯爷,奴家不敢接这个事!”

“巫蛊的事,赤豪的事,全都是夫人针对奴家而设计,奴家不得不防!如果让奴家照顾夫人的胎,万一胎儿出了什麽事儿,奴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吧……”她微微展颜,放肆的看向江烨,“夫人如果想要用这个胎儿谋害奴家,妾身如何防得?”

宋依颜脸色铁青,嘴唇翕动著,五指恨恨抓住腹部的布料,几乎要将手里的布料攥出血。

莺儿继续诛心,“这一胎还是夫人您自己多费心吧。厨房、药房、奴婢婆子们……奴家就都交还给夫人了。您的吃食、汤药都由您自个儿负责,万一在府里摔了、磕了、碰了,吃了什麽不对劲的东西滑胎了,可都跟奴家没半点关系。”

说罢,昂头带著白竹走人。

江采茗气的恨不得用目光将莺儿戳死个千百刀,却也毫无办法。人家不但把权交还给你,还把丑话说在前头,你这胎出了什麽事都别想往我头上赖!

宋依颜有前科在身,莺儿这话说的虽然狠毒,却宋依颜毫无反驳余地,只能眼睁睁的看著莺儿扔下话转身离去,连江烨也没有多斥责莺儿一句。

出了院门,白竹跟在莺儿身後,十万个不开心,恨不得将眼前的石头用脚揣烂。

“莺儿夫人,”白竹转转眼珠子,“大夫人这一胎……”

“是假的。”莺儿淡淡的瞄了白竹一眼,摆头一个嗤笑,“宸妃娘娘给我送了消息,宋依颜这一胎,肯定是假的!她不过是想用这假胎害我罢了。”

白竹身上一冷,“假的?莺儿夫人你肯定麽?大夫可是诊出了喜脉啊,那宋依颜的肚子眼看著也大了……”

“喜脉不过就是滑脉而已,世上类似於滑脉的症候多了去了,痰饮症的脉就和喜脉一样,滚珠状,滑而有力。宋依颜若是吃点药,给自己弄出滑脉来,也不是怪事。”莺儿冷哼,“至於肚子,就更好作假了,衣服底下垫些棉布,或者吃些胀气的药物,看起来还不是和怀孕一样!”

莺儿转头冷冷转头,看看宋依颜衰败的小院儿,“假的就是假的,想靠滑胎这一招谋害我,没门儿!白竹,跟咱们院子里的人说清楚了,这几个月不许接近厨房、药房,不许靠近宋依颜的院子!免得她栽赃嫁祸……我就不信,等月份到了,她能生个孩子出来!”

******

宋依颜屋里,江烨、江采茗、宋依颜三人,却在商量别的事情。

本来,此次大猎,赤豪已死,江烨是不打算上场的。然而前几日碧桃奉江采茗的命,去骡马市场找来了一匹和赤豪几乎一模一样的枣红色汗血宝马!

江采茗欣喜异常,将马儿抚摸了又抚摸,以宋依颜的名义送去给父亲。一方面,算是替母亲将功折罪,另一方面,有了这匹马,她就能跟著江烨前去猎场,想法子接近君王。

宋依颜还未下堂,对外依旧是晋候府的正房夫人,头上还有二品诰命,无论是皇祭还是大猎,她都是必须出席的。

自然,江采茗作为嫡女,也会一同前去大猎。江烨是晋候,又是户部尚书,位次绝对不算低,将来江家子弟在猎场上扎营落寨,也可以扎在距离皇帐比较近的地方,江采茗见到皇帝的机会非常大。

这几日,江采茗喜气洋洋的忙著置办头面和首饰,光是养护头发的玫瑰油就添了十来斤,每日不厌其烦的用珍珠粉养护肌肤,新裁的衣裙更是如同花堆雪树,挂了整整一件院子,丝绸豔豔光色恍若浮云,将她的闺房映的如同浮在霞光中。

江烨并不是看不透江采茗的小心思,他的黑眸定定看著站在宋依颜身侧的女儿,淡淡开口,“茗儿,你是不是还没有对皇上死心?”

江采茗的嘴唇骤然发白,期期艾艾的看著父亲,眼眶骤然一红,猛然就有委屈的水光浮现。

换做从前,江烨会十分心疼女儿楚楚可怜的模样,换做现在却有几分不耐烦。

这个女儿他疼了这麽多年,心里却只有自己的那点小儿女情爱,没有半分替他分忧的心。明知道他在慕容家的强压挤兑下步履艰难,却还是不死心的打算削尖脑袋进宫去服侍皇帝。

“爹爹……”江采茗小小的声音低喃,手指头死死卷著袖口渐染成桃粉的粼粼绣纹,“爹爹,宸妃的位子本来是女儿的,皇上他……本来也该是女儿的夫君……”

“爹爹知道,你姐姐抢了你的。可是现在她抢来了,就是她的。”江烨淡淡的说,“如果皇上想要你,你早就进宫去了。”

倒不是江烨维护江采衣,而是江烨很清楚,凭江采茗的本事根本就争不过江采衣。江采衣胆敢在册封昭仪的当晚李代桃僵,顶著掉脑袋的风险上龙床,进宫几个月就灭了叶子衿,挤兑走了慕容千凤当上宸妃,绝不是一般的能耐,小女儿和她根本就没得拼。

“不是爹爹不支持你,”江烨叹息,“你若能进宫得宠,对爹爹而言是好事,比你姐姐得宠好上一百倍。大猎上,你可以打扮的花枝招展去吸引皇上注意,但是爹爹劝你一句,你不是这块料。你在侯府闺阁中,对後宫和前朝的事情不了解,皇上对你姐姐宠爱到了什麽程度,你知道麽?每日同起同卧,为了她修宫苑、册封号。甚至为了封这个宸妃,皇上连军权都分出去了!你和你姐姐情分太差,别说你进不了宫,就算进去了,你岂不是正往她枪口上撞麽?”

江烨闭了一下眼睛,撇过头去。夏天过去,秋天已经来了。院子里的桂花,在树上开了一圈金黄,阳光照在绸缎一样的小小花瓣上,仿佛树叶间燃烧了一簇簇细小的火焰。

两个女儿对彼此视若仇鹜,一瞬间让江烨觉得悲凉。

不仅如此,江采衣一样仇视他,仇视著江家一家。

或许是年纪大了,总会想起来以前的事情,曾经,江采衣对他也并非没有亲近过,那时候,翠秀在。

那个时候江采衣还叫做囡囡,被翠秀抱在怀里,从遥远的旭阳前来京都。

江烨闭上眼,眼帘前是一片漆黑,然後似乎有光线从黑暗处挣开,铺开了一卷记忆深处的画面。

那时候他还是都司,他还年轻,府邸也没有现在这样大,翠秀和爹娘他们从旭阳过来团聚,风尘仆仆的。他们来的狼狈,连马车轮子都缺了一块,在石板地上歪歪斜斜,哢腾哢腾的摇摆。

马车前头遮著油布毡,藏青色,厚厚的还犹带雪迹,被冬季的雪水冻得发硬,硬的像铁一样。

那年冬天,他领著宋依颜等在都司院儿前头,房檐上的冰凌子一根根坠下来,滴滴答答的落著水。

他那时又期待又矛盾,一边期待著父母妻儿的到来,一边又矛盾著如何和他们解释依颜和茗儿的事……

马车藏青色的油毡布掀开的时候,他心跳加速,先出来的是老迈的父母,然後是翠秀。

翠秀一张素小花的布巾包了满头鸦青的头发,裙子很干净,脸蛋也很干净,虽然说不上多麽美,可是,她那双熟悉的目光带著期待、带著思念和狂喜。那目光让他心口被愧疚的刀刃钻透,生生冒著血,痛的彻骨入髓。

然後翠秀从马车里蹭出来,怀抱里露出了一个白净的仿佛雪一般的小女孩。

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江采衣。

当时有一骤然的恍惚。

他没有陪伴翠秀生产,也没有陪伴大女儿成长,那个漂亮的,白嫩的,笑起来仿佛月牙儿的小孩子,就是翠秀为他生的女儿麽?

那个孩子,在他的记忆里,真的很漂亮。

她被雪白的羊羔皮裹著,红色的衣袖,红色的鞋袜,绒滑的兔毛领子仿佛水波一般,随著她的呼吸水滑颤动,她双手支著,在马车里仰头向他看过来,咧开红嫩嫩的小嘴,对他喊,爹爹。

爹爹。

她的声音,曾经仿佛春风一样荡进心里头去。

他怎麽会忘了?忘了自己曾经是喜爱过这个女儿的,这个孩子,多麽漂亮多麽懂事啊,才见他第一面,就很乖很乖的喊爹爹。

她那麽高兴看见娘亲嘴里英俊伟大的爹爹,她手脚并用从马车里爬下来,江烨当时怕摔了她,连忙伸手将她接下马车,小娃娃噗通一下顺势扑在他怀里,两只小手一左一右捧著他的脸,笑眯眯的弯著大眼睛,说,“真好,囡囡也有爹爹啦。”

真好,囡囡也有爹爹啦。

她打生下来,就没有见过爹爹。她在镇子上,总是被那些有爹爹的孩子们欺负嘲笑,总是一个人悄悄哭。现在她也有爹爹啦!腰杆挺直啦!真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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