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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三十三诗文类(2 / 2)

《唐诗正声》载:荆叔《题慈恩寺塔》诗云“汉国山河在,秦陵草树深;暮云千里色,无处不伤心。”予尝以此诗于塔无相涉,后闻终南山有小白石处,刻一诗,足有唐风,字乃晋体,深五七分,惜无名也,传其句,又是前诗。及读《唐诗纪事》,而此诗亦曰题塔,又系于无名之下,但又注曰:“不知何人题名荆叔。”予复疑之,因考姓氏诸书,并无荆叔之名,而《纪事》可谓收唐人能诗者尽矣,所以复注如此,此特好事者伪名偶写此诗于塔。高棅不考,而遂编入于《正声》必矣。昨会史乾用,云亲乾用,见此诗于慈恩塔,果小白石,字刻如前所闻,在塔之顶,并无人名。然后方知前诗必题终南者,好事者凿移于塔,如孟东野《咏蔷薇》之石,今移于史给事家也。

和诗

今人但知和诗,不知义有三焉:依韵和之,谓之次韵;或用其题,而韵字同出一韵,谓之和韵,如张文潜《离黄州诗而和杜老玉华宫诗》是也;用彼之韵,不拘先后,谓之用韵,如退之《和皇甫湜陆浑山火》是也。然唐以前亦未闻也,必有赓焉,意兴而已。观《文选》何劭、张华、二陆、三谢诸人赠答,是可知矣。就使子美不过如是,如高适《寄杜》云:“草玄今已毕,此外更何求?”杜则曰:“草玄吾岂敢,赋或似相如。”杜《送韦迢》云:“洞庭无过雁,书疏莫相忘。”迢则曰:“相忆无南雁,何时有报章。”杜又云:“虽无南去雁,看取北来鱼。”惟元、白二公,多有次韵,陆、皮则盛之矣,至宋苏、黄辈,唱一赓十,甚则全集,如苏和陶是也。

嗟人!诗以道性情,一拘韵脚,纵有高义,或不能用,况短于才者乎?且如东坡天纵,在惠州《寄邓道士》诗,即次韦苏州《寄全椒山中道士》韵,时事尚不同也,庶或可展其才,然拘之即有工拙。韦云:“今朝郡斋冷,或忆山阴客;涧底束荆薪,归来煮白石。欲持一樽酒,远慰风雨夕;落叶满空山,何处寻行迹。”苏曰:“一杯罗浮春,远饷采薇客;遥知独酌罢,醉卧松下石。幽人不可见,清啸闻月夕;聊戏庵中人,空飞本无迹。”观此二诗,已觉有性勉之别;至于韦结二句,先辈以为非复言语思索可到,出自天然,若有神功,然则苏结安能及之?

于肃愍诗

于肃愍公谦为兵部侍郎,巡抚河南、山西时。一日,遇恶客劫舟,遍搜行囊,更无贵重于腰间金带者,盗亦不忍取去。及还朝,并无一物馈送,自作一诗云:“手帕蘑姑及线香,本资民用反为殃;清风雨袖朝天去,免得乡闾话短长。”噫!此人之不可及而后功业之如天也。

胡王咏女史诗

国初海宁胡虚白,号斗南。正统间,钱塘王致道号兰野,皆一时诗人。集未见也,尝见其《咏女史》之诗,今各录其一题者二首,余可知也。胡《题杨妃教鹦念心经》诗云:“春寒卯酒睡初醒,笑倚东窗小玉屏;早悟眼前空是色,不教鹦鹉念心经。”王《题杨妃》云:“禁苑养骄儿,儿骄母命危。褒斜山路险,不似在宫时。”胡《题绿珠坠楼》云:“花飞金谷彩云空,玉笛吹残步障风;枉费明珠三百斛,荆钗那及嫁梁鸿。”王云:“主难因妾起,妾心安肯违;身心金谷土,魂作彩云飞。”冲雅规刺,皆有诗人余意。

仟佰

前汉《食货志》曰:“亡农夫之若,有仟佰之得。”颜注:“仟谓千钱,佰谓百钱。”《文字音义》又曰:“仟谓千人之长,佰谓百人之长。”此仟佰说钱、说人。《汉志·元帝纪》曰:“出入阡陌。”师古曰:“阡陌,田间道也。南北曰阡,东西曰陌。”此阡陌又从阜矣。然《汉志》又曰:“商君坏井田,开仟佰。”而《陈胜传》赞曰:“蹑足行伍,俯仰阡陌。”则说田处又从人,说人处又从阜。考之《韵会》:仟字下仟佰之得通作阡,陌字下市中街亦曰陌,通作佰,则是古字从人、从阜通用之也。昨读《玉篇》,于人部则载钱于行伍之仟佰,于阜部则载田之阡陌,似较《韵会》又明白。

诗字不稳

郑谷《咏鹧鸪》曰:“雨昏青草湖边过”,尝读《埤雅》,鹧鸪最恶湿,天阴即以木叶被身,安有雨昏时而尚于青草湖边飞耶?又如林逋之《草泥行》,“郭索云木叫钩辀”,对则佳矣,不知鹧鸪未尝木栖也。雍陶《咏鹭鸶》曰:“立当青草人先见,行傍白莲鱼未知。”在当时,冯明道辈举此为陶警句。予以易过“行”、“立”二字,尽有理趣。盖行于青草,必是鹭矣;立傍白莲,鱼安知是鹭耶?否则人远视亦未知为鹭鸶,而行动鱼不知耶?又如张仲达之“沧海最深处,鲈鱼衔得归。”嘴脚何长也?李商隐《锦瑟》诗云:“锦瑟无端五十弦”,五十弦自有故也,岂谓无端?辩证类已言矣。此皆显名之诗,碍理有如此,诗岂易作耶!

赵武孤儿事

予尝辩明赵武之事,苟不见《春秋》二传,《史记》诸文于前,观者以前日之言为主,一时尚疑特并录于左:

《史记·晋世家》曰:十七年,诛赵同、赵括,族灭之。韩厥曰:“赵衰、赵盾之功,岂可忘乎?奈何绝祀!”乃复令赵庶子武为赵后,复与之邑。

《史记·赵世家》曰:晋景公时,赵盾卒,子朔嗣,朔娶晋成公姊。屠岸贾者,始有宠于灵公,至景公之三年,贾为司寇,乃治灵公之贼。遍告诸将曰:“盾虽不知,犹为贼首。以臣弑君,子孙在朝,何以惩罪?请诛之。”韩厥曰:“灵公遇贼,赵盾在外,吾先君以为无罪,故不诛。今诛其后,非先君之意。妄诛谓之乱臣,有大事而君不闻,是无君也。”贾不听。韩厥告赵朔趋亡,朔不肯,曰:“子必不绝赵祀,朔死不恨。”厥许诺。贾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,杀赵朔、赵同、赵括、赵婴齐,灭其族;朔妻有遗腹,走公宫匿,朔客公孙杵臼谓朔友程婴曰:“胡不死?”程婴曰:“朔之妇有遗腹,幸而男,吾奉之;即女也,吾徐死耳。”居无何,而朔妇生男。屠岸贾闻之,索于宫中。夫人置儿裤中,祝曰:“赵宗灭乎,若号;即不灭,若无声。”及索,儿竟无声。已脱,程婴谓公孙杵臼曰:“今一索不得,后必且复索之,奈何?”杵臼曰:“立孤与死孰难?”程婴曰:“死易,立孤难耳。”杵臼曰:“赵氏先君遇子厚,于疆为其难者;吾为其易者,请先死。”二人乃谋取他人婴儿负之,衣以文葆,匿山中。程婴出,谬谓诸将曰:“谁能与我千金,吾告赵氏孤处。”诸将许之,随攻公孙杵臼。杵臼谬曰:“小人程婴,昔下宫之难,不能死;与我谋匿赵孤,今又卖之乎!”诸将遂杀杵臼与孤儿,以为赵氏孤已死。然赵氏真孤乃在,程婴卒与俱匿山中。居十五年,韩厥具以实告,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,召赵氏孤儿,匿之宫中,名曰武。诸将入问疾,景公因韩厥之众,以胁诸将而见赵孤,请将曰:“昔下宫之难,屠岸贾为之,矫以君命,微君之疾,群臣固且请立赵后;今君有命,群臣之愿也。”于是召赵武、程婴,遍拜诸将,遂攻屠岸贾,灭其族。后与赵武田邑如故。

《春秋》经曰:晋杀其大夫赵同、赵括。

《左传》曰:晋赵庄姬为赵婴之亡故,谮之于晋侯曰:“原屏将为乱,栾郤为征。”六月,晋讨赵同、赵括。武从姬氏畜于公宫,以其田与祁奚。韩厥言于晋侯曰:“成季之勋、宣孟之忠而无后,为善者其惧矣。三代之令王,皆数百年保天之禄,夫岂无辟王,赖前哲以免也。《周书》曰:‘不敢侮鳏寡。’所以明德也。”乃立武而反其田焉。

胡传曰:按左氏,赵庄姬为赵婴之亡,谮于晋侯曰:“原屏将为乱,栾郤为征。”晋讨赵同、赵括,以其田与祁奚。韩厥言于君曰:“成季之勋、宣孟之忠而无后,为善者惧矣。”乃立武而反其田。然则同、括无罪,为庄姬所谮,而栾郤害之也。

刘向《新序》、邵子《经世历》皆据《史记·赵世家》书之,元金仁山《前编》,又复踵修,二三大儒,因袭承讹,遂为定论。世惟知屠岸贾之杀赵氏,而程婴匿孤复仇也;后又编为戏文,人第以为实事,殊不知信史不如信经;与其信诸儒远者之传,孰若信圣人近者之言哉!岂牴牾者为可据,而群言不折衷于圣人可乎?《春秋》既曰:“晋杀其大夫赵同、赵括。”胡传据左氏之言以注之,未闻有屠岸贾之事也;若以马迁赵世家之说为信,则事在晋景公之三年,已株赵括、赵同、赵婴齐,而立武矣,安得至十七年又诛同、括而立武耶?且景公十七年,正鲁成公之八年,左氏之言,正附夫子之经,晋世家为可信矣,然则三年之事非妄乎?或者止书诛赵同、赵括,庶合《春秋》、《左传》,岂应又并赵朔灭之,而有立武之事耶?立武之事,晋事家未逾年,赵世家至于十五年之久,马迁亦自矛盾也。诸儒独据赵世家之言,而不参会于晋世家,是以错耳。以赵世家论之,既曰岸贾不听韩厥之言,不请景公之命,然则韩厥不可告君乎?其后韩厥对君曰:“吾君独灭赵宗”,似又景公知之也。纵使景公不知成公之姊匿于宫,岸贾闻产索于宫,事变周章,是公独可不知乎?苟权臣矫命,上下无敢谁何,固有之矣。然则背戾于圣经,差错于年分,不惟与左氏相牴牾,而本传于理于情,亦自牴牾也。或者曰:“金仁山不有二事之说,汪德辅不有不足信之语,子不多赘乎?”予曰:仁山既疑为二事,则当折其岸贾所灭之赵,非赵朔之族;同、括之杀,不当复称立武,庶几不背圣经与传也。德辅既云与经相戾不足信,又不能辩其所以之非,以告诸人人。呜呼!是非颇谬于圣人,马迁于此征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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